有讀者對我的十歲來台的父親很好奇,那今天講講我爸爸的故事好啦!
我家祖籍浙江紹興,我爸出生於民國26年清明節,所以原名「陳清明」。他在武昌出生,抗戰開始便隨政府遷徙,小時候可說是顛沛流離。
父親五歲時,在縣政府做文書工作的祖父,便因為肺癆過世。祖母替人洗衣、縫紉,養活一家大小。因為家境窮困,爸爸常常跟我們說起,祖母帶他去上學,竟然還跟校長「殺價」學費,可見祖母的強悍與能幹。
民國36年底,國軍撤退來台,我的二伯負責空軍在岡山建校。祖母擔心戰火連綿,讓二伯把弟妹帶去台灣,但是軍人能攜家帶眷卻不包含「弟弟、妹妹」,而且當時姑姑遠在內地,於是二伯便讓我爸冒充已婚同學的兒子,一起上船來到台灣。
當年不到11歲的爸爸,聽到要去台灣玩很興奮,可以吃很多又甜又大的香蕉了!於是興高采烈的帶著一個小行李箱,裡面放了一本相簿,祖母幫他把幾個袁大頭縫在夾襖裡面,就這樣上了船。
怎知,海上一別,從此兩岸相隔,母子再也不曾相見,甚至斷了音訊。多年後,爸爸40多歲,已是兩鬢斑白的中年人,才輾轉委託紅十字會找到大伯,也才知道祖母已於半年前離世。
我永遠記得,父親顫抖的雙手,手裡拿著那封上面蓋滿了郵戳,從美國、香港層層轉寄而來的珍貴家書,我第一次見到堅強的他流下了眼淚。
大伯的信中說道,祖母逝世之前,猶惦念不明下落的幼子,臨終之際,頻頻叫著「清明!清明!」這是父親生平憾事,也是大時代的悲劇。
父親到了台灣之後,好不容易跟二哥會合,一起來到岡山。但是沒有宿舍可住,所以自己找了個空屋,有一餐、沒一餐。
爸爸常說,他小時候做功課,都要在學校跟同學借筆,整個作業花花綠綠,都是不同顏色的原子筆,還被老師責罵,以為他是故意的。
二伯著急結婚,才能分配房子、照顧弟弟,我爸岡山中學畢業之後,考上台南高工。他知道自己家貧,不讀書沒有出路,所以不放棄任何一個學習的機會:去教堂跟神父唸英文、讀聖經、自修高中課程。
畢業之後,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台南理工學院土木系,也就是現在的成大。但是卻沒有錢唸,只好再度報考「兵工學校」(中正理工學院)和海軍官校。
(所以我爸超級恨我們不好好讀書:你們現在環境那麼好,還不用功!👀
我爸爸很瘦,當時只有40多公斤,沒有通過海軍官校的體檢;所以去兵工學校時他拼命灌了兩公升的水進肚子,才勉強通過體檢。
畢業後,他分發到兵工廠當工程師。工作兩年後,他遇到當時蔣經國先生舉辦的「公費留學生特考」,當時全國只有四個名額,我的父親居然考取了!於是他以軍人身分,申請國外Ann Arbor 研究所,唸電子學。(就是葉丙成教授的同一間喔!)
(爸爸非常以他的學歷為傲,他病倒之後,我們幫他搬家,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要我回去找碩士畢業證書、博士候選人、還有博士學位證書,最後都火化給他啦!)
我爸爸是29歲那年,才經由朋友介紹,認識我媽,交往結婚,生下我。之後,爸爸又去唸博士,直到我快五歲才回來。
(爸媽結婚的故事也很有趣,以後有機會再寫。)
博士畢業後,父親曾應聘IBM工作,再回台灣時,進入中山科學研究院,直到65歲上校榮退。作為大成計劃的主持人,一輩子都為兩岸國防努力。
爸爸向來喜歡書法、繪畫,素描、水墨都是自己買書研究、無師自通。我至今仍清楚的記得,小時候他翻著國外帶回來厚厚的素描教學圖本,拿著炭筆比劃,跟我解釋嬰兒和成人輪廓比例的不同。
父親雖然是學科學的,但是渾身充滿藝術細胞,只是他自學素描的裸女圖,總是不好意思拿出來,反倒是媽媽忍不住偷偷跟我獻寶:
「妳看妳爸的畫,畫得很不錯吧?」
弟弟出生後有一天,父親買了許多黏土,回家後就聚精會神的坐在桌前,耐心的捏塑。我趴在桌前,好奇的看著爸爸在木板上用黏土捏出一個半立體的頭像,然後再雕琢出五官,接著再在黏土四周鋪上圍籬、灌進石膏,等石膏乾硬之後,便脫模成了凹槽模板,再灌一次石膏,就做出了一尊半立體的石膏像。
然後經過小心翼翼的修整……一個多月後,爸爸竟完成了一尊栩栩如生的弟弟頭像!當時的我和媽媽歎為觀止,簡直把爸爸當神一樣的崇拜呢!
直到我為人母之後,也會看著女兒畫素描、拿著兒子照片畫油畫,才真正能體會父親當時想要留住寶貝兒子可愛面容的渴望:
那是一種充塞在胸臆之間,無法以言語表達的愛意。
自然,我們家三個孩子的功課、寫字,也都是是由他握著小手,一筆一畫的指導。還記得爸爸不只幫我做風車、做燈籠、做科展,陪讀睡前故事,我練琴時他坐在一旁打拍子;
考試前他還常常拿一張很大的月曆紙,叫我用粗粗的彩色筆默寫生字,說字寫得大大的,近視眼才不會加深。
我念中山女中時,有一次英文老師看著我作文本上、父親圓潤的英文字體,狐疑的問我:「這是誰改的?外國人嗎?字跡好漂亮呀!」我解釋父親留學美國,是密西根大學的博士,老師驚訝的看著我,一臉佩服。
爸爸除了關心我們的教育,也熱衷政治,他常投稿到一些報紙論壇,只要刊出,媽媽就會喜滋滋的剪下珍藏。家裡也收到過報社寄來稿紙,邀請他多寫政論看法。
然而,這樣多才多藝的父親,在他病倒後,寫字對他而言,卻變得那麼困難重重⋯⋯這實在令我心頭酸澀不已。
之前,我曾試著採訪病中的父親,希望他能將他精彩的一生留下紀錄。無奈爸爸才剛說到十歲來台灣,就突然不肯張口說話了。
一直到現在,我還沒能把答應他的這件事做完呢!因為爸爸跟我之間的回憶,真的太多、也太深了!🥹
前年父親過世時,我連續在臉書寫了很多往事。直到現在,我都還不太敢回首整理,希望之後我可以慢慢整理出來呀!
 

安儀爸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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