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年前,我在巴黎,曾經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下,邂逅了一位中共外交官。
那次,我是與某精品團隊一起赴巴黎參展。我的工作很簡單,只要全程以手持攝影機拍攝、紀錄即可。雖然沒有酬勞,但十天的吃住及機票全免,還可以跟著去參觀世界最大的家飾品博覽會,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雖然女兒那時剛入小學,我有點放心不下,但是阿宏鼓勵我去,於是我便興高采烈的出發了!
十天的工作日,每天皆新鮮、愉快,四個中正紀念堂那麼大的展場,讓我大開眼界。參展結束之後,我隨廠商來到了「瓷都」利摩日,紀錄締結姐妹廠的過程,廠商請了許多貴賓,包括中共駐法的外交人員來觀禮。
那是要回台灣之前的倒數第二天,原本廠商聘僱的盯剪人員因故未到,於是我臨時被告知,隔天一大早,要單獨一個人從利摩日坐火車去巴黎,再坐車去找一間「只知道地址」的剪接室盯剪。
在那個沒有谷歌、GPS的年代,法語一竅不通的我,人生地不熟,心裡委實七上八下,不知要怎麼去找這間剪接室。
沒想到,就在這時,一起參加記者餐會的中國駐法外交官,亮出了他的火車票,說他明早也搭同一時間的火車回巴黎。
我定睛看了他一眼:中等身材、畢挺西裝包裹著微胖的身軀,笑起來一對溫和的瞇瞇眼,配上一嘴漂亮的外交辭令,看起來就是個官場打滾已久的「幹部」。
領隊拜託他照料我,他倒是爽快的一口答應。我立刻向他展現我最甜美的笑容——賓果!我不用一個人孤伶伶的坐火車了。
但,一轉身,我就有點後悔了。一個中共的駐法外交官,四個小時的長途車程——老天爺啊,我要跟他聊什麼?而且我不知道會不會不小心說出什麼「共匪」、「台獨」之類尷尬的話題。我想,或許,我該一個人坐車,比較輕鬆。
沒想到,我的擔心真是多餘了!
這四個小時的旅程,非常的美好、愉快。外交官一口流利優美的法語,不但輕易化解了計程車司機開錯地方、來不及買票上火車的小插曲,在旅程中他的紳士風度、學養見聞、以及幽默風趣的談吐,讓我連車窗外的風景也忘了瞄一眼。
只覺得時間如風,眨眼即過。
行車至一半時,因為火車擁擠,他問我要不要乾脆移步到較次等級的空包廂去坐?我欣然同意。包廂可以拉上簾子,兩人有了私密空間,聊得更痛快!不時還旁若無人的開懷暢笑呢!
這位中國駐法外交官的學經歷非常優秀。上海復旦大學畢業,大三就考上外交官,在瑞士留學取得「國際關係」的碩士學歷,兩度駐非洲使館工作:茅利塔尼亞和盧安達、剛果;又兩度派任法國。他在巴黎居住多年,難怪法語十分流利。
我們聊旅行,聊他在非洲的所見所聞。他告訴我打仗時他在剛果穿著頭盔去上班;最喜歡吃饅頭塗臭起司;也告訴我法國的歷史、風土人情。我則回報以台灣的生活:藍綠對決、社會八卦。我們談到中國大陸的法輪宮、台灣的天體營、外國的網路笑話,話題源源不絕。
在「巴士底」站轉車、在凱旋門前過街時,他隨意指天說地,介紹典故,都讓我覺得興味盎然。只可惜因為我趕時間,沒能一起用餐,於是他陪我買了點麵包,便將我送進了剪接室。
分別的時刻到了。
我收下了他的名片,伸出右手與他互握,誠摯的向他致謝、道別,轉身準備開始工作。
不料到偶一回頭,竟然看到他還傻傻的站在剪接室門口望著我,一副依依不捨,卻又不知所措的模樣。
「妳工作到幾點?」
「我不確定耶。」
「⋯⋯」
看到一個經風歷雨、資歷豐富的外交官,突然間露出青春期小男孩一樣害羞靦腆的表情,滿眼的期待、欲言又止,突然讓我覺得⋯⋯嗯,好可愛啊!
就在那一剎那,我心中最柔軟的一塊,被觸動了。
我知道他想要什麼。猶豫了一下,我回過頭又跟他要了一張名片,把我的信箱和電話、地址都寫給了他:
「有機會來台灣找我玩。」
剪接工作比預料之外的更早結束。新加坡剪接師對我長長一揖:
「Enjoy your Paris!」
於是我離開了剪接室,一個人漫無目的的走在香榭大道的街頭。
看看距離要去機場飯店CHECK IN的時間還有整整八小時,信步逛到LV總店,想起外交官對我說的:中國駐法大使館就在這裡。我抬頭看看五星旗,低頭看著手裡的手機號碼,我躊躇了。
他應該還在忙吧?
對於這樣帶著幾分羅曼蒂克的「巴黎偶遇」,我該有什麼樣的期待?更何況,我已為人妻、母。於是,我緩緩從大使館前走過,自己一個人去吃午餐,決定把這段美好的旅程,放進心裡。
隔天回到台灣,不出我所料,他的信,早已靜靜的躺在我的信箱。
讀他的信,是一種享受。
他從小學習書法,所以能讀、寫繁體字。他喜歡中國古典文學,字裡行間細緻溫潤,讚美與愛慕都含蓄得恰到好處,發乎情,止乎禮。那些說不出口的、沒法兒說的,信裡面都能細細感受,但卻並未踰矩。
我一看地址是從大使館辦公室私人信箱寄來,便知他意。
問題是,台灣巴黎恁也遠了,我是天不怕地不怕,撩便撩了,難不成他會跑來台灣找我?
於是我買了台灣各式各樣美麗的成套火車明信片,每一個星期寄出一張。
火車,是相識的起點,也是浪漫的終點。
一張一張的火車明信片,飛到他的信箱,明信片上沒有封套,可不能亂寫什麼東西;
但是什麼都不用寫,也一切盡在不言中。
至於寫情書,那可就是我的專長啦!
比較好笑的是,我第一封信照台灣習慣稱他「某大哥」,但當時大陸沒有這種稱呼,於是他誤認我要認他當哥哥,便欣然認了我這個「台灣妹子」。我也就將錯就錯、沒有解釋。
我本來就愛寫,這下可是紙短情長,熱情澎湃、寫了個過癮。
後來他調回北京任職(應該是升官啦),我倆又通了一陣子電子信件,但距離真的太遠,彼此又都很忙,漸漸也就淡了,最終失去了聯繫。
但是,我心中一直記得那個美好的,巴黎火車上的,早晨。
這件事,阿宏呢,應該從頭到尾都是知道的。因為我的電腦沒有上鎖,他修理、整理時應該曾經看到過我們的書信往來。
有一次吵架時,他曾經脫口而出:
「妳不要以為妳做什麼好事我不知道!」
只是巴黎太遠,他量我也幹不出什麼出格之事,所以懶得理我。(我想這是我們可以相安無事至今的重要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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