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後七日
在我心目中,我爸爸媽媽可以算是幸福的一對。雖然爸爸脾氣暴躁,每次一發起脾氣來總是大吼小叫,讓我們覺得媽媽很可憐;但是,爸爸的脾氣來得快、去得快,每次吵架的隔天,總會看到爸爸在家扮小丑,嘻皮笑臉的討媽媽歡心。也因此,他們的吵架經常像是一齣齣鬧劇。
大概在我小一的年紀吧!有一次他們吵架,我媽一邊哭一邊在房間整理行李,說要帶我去台北。爸爸坐在客廳裡,明明頭上在冒煙,卻還故作鎮靜、老僧入定般的在讀書。幼小的我很緊張,在房間與客廳來來回回的跑著,一邊跟爸爸報告:「媽媽已經在收衣服了!」「媽媽在裝箱子了!」「媽媽要去台北不回來了!」一邊跟媽媽哀求:「媽媽,妳不要走啦!」可是,兩個人都不為所動,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正當我哭哭啼啼的跟在媽媽後面,眼看著媽媽提著行李箱要走出大門時,那個坐在客廳裡看書、沉默的老爸,忽然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攔在媽媽前面,身高180的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左手已經拿好釘鎚、右手拿著釘子,雙手一伸、越過了158公分媽媽的頭頂,把我家的大門「砰砰砰」的釘了起來!
矮小的我躲在門下,愣了半晌,然後破涕為笑。雖然我搞不清楚他們為什麼吵架,但我內心真的太佩服爸爸了!爸爸真是厲害,他怎麼想得到把門釘起來,媽媽就走不了的這一招呢?我媽媽也是一臉的驚愕,然後在站在門前忍不住就哈哈大笑起來了。
當然,隔天門上的釘子就拔掉了,但我家門上那兩個小洞,足足讓我們談論了好多年。每當有親戚朋友來,我就要鉅細靡遺的跟他們說一遍,津津樂道一番!
我高中時,還有一次過年回桃園家,唸小二的弟弟神秘兮兮的拉著我去看大門。不知為何,我家大門上竟掛著一件爸爸的西裝!「大過年的,門上不掛春聯,掛什麼西裝?」我滿頭霧水,不知他們葫蘆裡賣著什麼藥。只見弟弟得意洋洋的把掛在門上的西裝移開,原來,白色木門的正中央,竟破了一個大洞!
不用說,那又是我爸媽吵架留下來的「傑作」。原來,起因只是因為爸爸在院子裡工作,風把門吹上反鎖住了,他一直叫我媽,我媽在樓上卻沒有聽到。滿腔怒火的爸爸,竟然就直接去工具房取了鐵鎚,「咚咚咚」一錘接一錘,把門給敲破一個大洞!等我媽聞聲下樓,慘劇已經造成,氣得我媽好幾天不跟他講話。
偏偏當時遇到過年,沒辦法換更新門。於是,我弟弟便率領著巷子裡的小朋友,排隊前來我家觀賞「門上大洞」之奇觀咧!
我爸跟我媽吵架的故事,真是多得不勝枚舉。我爸爸性格爆烈,有時候很不講理;但我媽也不是省油的燈;「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媽總有辦法對付他。
例如我爸爸生氣我媽媽每天「不求上進」、「左手跟右手下跳棋」,就把棋子整個往窗外倒,樓下賣麵線的老闆聽到雨棚上一陣滴滴答答,還探頭出來以為下雨了呢!又或者他氣我媽媽看太多電視,還帶著我看那些「沒營養的連續劇」、屢勸不聽之下竟然火大,就順手拿把剪刀把電視插頭剪掉!
而我媽媽也很妙,面對我爸爸當下的怒吼,她總是默不吭聲。等明天我爸去上班,她就立刻再去買一副跳棋或撲克牌回來;不然就是轉頭對我眨眨眼:「不要怕,媽媽會接電線!等你爸上班,我們再接回來!」
還有一次,我媽媽是真的生氣了,我爸不洗澡硬是直接躺上床,罵也不聽,還閉著眼睛裝睡。這可犯了我潔癖媽媽的大忌,我媽媽氣急敗壞的提了水桶,在浴室裝滿了冷水,二話不說就往我爸身上潑去!結果我爸爸沒奈何只好去洗澡,但我媽媽目的是達到了,但接下來晾床單、被套、床墊⋯⋯整整搞了一星期!豁出去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啊!
長大之後,我跟媽媽經常閒聊,有時候,她會跟我抱怨,父親又胡亂發脾氣,氣得她很想在外面買一個小套房,老了之後一個人搬出去住。可是,當兩個人一起出去看表演、爸爸牽著她的手陪她在社區裡面一圈又一圈的散步時,媽媽又會帶著像小女孩崇拜偶像一樣的神情對我說:「妳爸除了脾氣壞,什麼都好!他很有骨氣、很聰明、又有學問,以前追我的男人,沒有一個比得上妳爸爸!」
爸爸媽媽吵吵好好的度過了33年的婚姻生活,媽媽在55歲那年病逝。
媽媽過世之前,在醫院住了將近半年時間。那段時間,我親眼見到,爸爸每天下班後就直接到醫院,親手餵媽媽吃飯、更衣、按摩、如廁、餵藥,兩百多個日子,沒有一天間斷。
媽媽過世之後,爸爸買了一對骨灰罈,每天在家裡整理媽媽生前的遺物。我們把桃園的大房子賣了,爸爸扛了好幾麻袋的遺物回來,他把媽媽手寫的每一張紙條、照片,用本子一本一本的貼起來。
終日消沉的爸爸對我說,他是念科學的,不相信有鬼神,媽媽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樂趣。一度我很擔心,怕他有什麼萬一。
一向被媽媽照料得很好的父親,以前從來不管帳;媽媽每天在他口袋塞200元,他在中科院,有豐盛的早餐和午餐。晚上回來,家庭主婦的媽媽都料理的好好的,也不用他操心。所以媽媽走後,我爸連提款機都不會用!
後來,爸爸又遇到了阿姨。兩個失去了老伴的人,互相有了傾訴的對象,枯萎的靈魂又再度復活。
還記得那一天,爸爸拿著一卷加拿大的錄影帶來找我,叫我看。父女倆默默無語的看著加拿大風景介紹,我也不明白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後來旁敲側擊之下,才知道他要出國旅遊。
我爸這輩子除了我媽,沒有什麼知心朋友往來,更不可能去參加什麼旅行團。我一猜就知道了:「你要跟誰去?」爸爸這才吞吞吐吐的一五一十的說出了緣由。
我剛開始也有點驚詫,爸媽感情這麼好,怎麼媽媽走後不到一年,爸爸就移請別戀了?後來看到梁實秋和韓菁青的故事,以及讀了一些心理學書籍才知道,原來曾經享受過美好婚姻及感情的鰥夫寡婦,是最快進入另一段感情的。因為他們不習慣獨身,渴望親密。
於是我便釋懷了,也祝福爸爸能在下一段關係中恢復生氣。但我還是滿懷疑惑:我爸這種不愛交際的個性,到底是怎麼有機會認識異性的?
隔了許多年,爸爸才告訴我,媽媽過世後,有許多人幫他介紹對象;阿姨是中科院以前同仁的遺孀,兩人同病相憐,另一半都罹患癌症離世。老爸說起這事還很得意:「妳不要小看我,我的身體健康、經濟無虞、兒女都大了,條件可是不錯唷!」
然而,脾氣暴躁的爸爸,這回依然改不了他的個性,兩人一吵起架來也是個天崩地裂,有時候我忍不住勸他們:「都這樣的年紀了,還有什麼好吵的呢?」偏偏兩人還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可是,吵著吵著,時間一轉眼也就過去了,爸爸的第二段婚姻、兩個不完整家庭的重新組合,也堂堂度過20年。
父親病後,對阿姨的打擊很大;隨著父親的健康情形每況愈下,我們希望父親搬入無障礙居住環境,但阿姨則另有規劃。所以最後我們決定父親由我們接回來照顧。也因此,我能夠和老爸親密的相處最後的這段時間,心中了無遺憾。
我遺傳了爸爸的火爆脾氣。雖然我是女生,但一發飆起來,誇張衝動之行為,比起我爸爸來,不遑多讓。就跟我媽媽一樣,阿宏是個笑口常開、樂觀開朗的好脾氣先生。也因此,我們的婚姻,也是一樣的吵吵好好,需要常常縫縫補補。
認識阿宏以後,我媽媽很喜歡他,說他脾氣好、有耐心:
「他小時候家境不好,但很上進,能吃苦耐勞,為家裡著想。這樣的男孩子不多了。」
媽媽勸我嫁給他時,好幾次對玩心尚重的我說:
「一個願意幫妳洗衣服、洗碗的男人,還要挑剔什麼呢?」
我結婚三年後,媽媽離世。最後在病床前,她握著阿宏的手,殷殷叮囑:
「我這女兒很聰明,就是脾氣不太好。你要聽她的話,對她多包容一些。」
現在看起來,爸爸、媽媽比我自己更加瞭解我。在我交過的眾多男友中,她沒有勸我嫁給有錢的富二代、名校高材生,竟選了一個一窮二白、什麼都沒有的毛頭小子,確實有她的道理。
我還是不懂婚姻的真諦。
但是,我還是希望在我又病又醜又老又臭的時候,有一個人願意,牽著我的手。就像,我爸爸對我媽媽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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