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儀的筆下人生

王文興老師過世了。

我這兩天才看到新聞，立刻想起以前跨系修王文興老師「英國小說」、「英美短篇小說」的過往。他是我大學時，最喜歡的一位老師；也是所有科目中，給我最高分的老師。

王文興當年以「家變」一書聲名大噪。雖然我並不怎麼喜歡那本佶屈聱牙的小說，但是久仰老師大名、再加上我熱愛小說，於是就跨系修了他在外文系開的「近代英國小說選讀」。王文興老師的課都是連續三堂，下午七、八、九節課，要從三點上到晚上六點。但是對於午後才起床的我來說，再適合不過，所以他的課我幾乎從不缺席。

我民國78年進台大，王文興老師當時年約五十。他的個子不高、身材瘦削，臉上戴著細框眼鏡，留著一撮小鬍子，總是穿著合身的淺色襯衫，有時搭配筆挺的西裝領帶，有時只加上復古風的吊帶，彷彿從民國初年相片中走出來的文藝作家。他不常笑，臉上表情不多，但是嗓音低沈富有磁性，說話不疾不徐，嚴肅中自有一股魅力。

我還記得當年在階梯大教室上課， 學生很多，我總是儘量搶坐在前面。老師站在遠遠的講台上，看起來格外嬌小，他微微仰視大家；手上拿著點名表，按照座位順序點名，一一叫同學回答問題。他通常都會在第一次上課時就聲明，如果沒有請假、點名三次未到，就不能參加考試，無法接受的同學就不要選課。但是如果平日不缺課，考試一定會過。因為他的考試只有是非題10題，再加上問答2題。是非題都是上課討論過的；問答題可以open book、也可以帶字典，但就算有網路也保證你找不到答案。

那一年老師帶我們讀的是屠格涅夫的「羅亭」（英文版），他上課的時候總是讓同學一句一句的讀，然後一一問大家書中人物的行為、動作背後的意思，或是作者為什麼這樣描述。例如，書中描述某位女子搧了一下裙子，老師就會逐個的問，她這樣做代表什麼？如果學生的答案不對，老師也不會表示意見，只會緩緩的說：「好，那我們再看看。」然後叫下一個，一直到有人說出老師心目中的答案為止。

我本來就喜愛小說，平日看得多，當然對作者的暗示或是手法了然於心。於是常常整堂上課都高舉著手，胸有成竹。老師後來就直接跳過我，說：「這位同學應該是知道，那麼讓別人先回答。」或是當大家都沒答對時，他最後就會點我發表看法。我很喜歡他分析小說的暗示，也對他分析人物很感興趣，但有時候也忍不住故意跟老師唱反調，想要看他的一號表情會不會有點變化？或是多說一些別的？

還記得有一次提到文學的「美」。老師說，美的看法是有一致性的。我故意舉手說，那瓊瑤的小說有人覺得美，但也有很多人覺得誇張，那麼它算是美嗎？媚俗的美算是美嗎？同學們也紛紛發表自己的看法。然而老師仍然維持著一號表情，並不多做解釋，搖頭堅持：「真正的美，會讓所有人都覺得美。」下課後，我和同學調皮搞笑學他說話的表情，直到現在還印象深刻呢！

我修王文興老師的課連續兩年，雖然我的英文並不好，但是學期分數都高達90分以上，有一學期他甚至給我98分😂。我後來教學時也常沿用他提問學生的方法，讓同學試著自己思索、解構文字背後的含義。王文興老師的課對我影響很深，他讀小說的方法讓我更能理解好作品需要一讀再讀，才能有深刻的體會。

我畢業後，有一年過年，我寄了一封賀卡給老師。一般來說，老師是不會回信的，沒有想到，我竟然收到王文興老師的親筆回信，而且他還很關心我的近況，讓我驚喜莫名！只可惜老師信中提及的影視作品我並沒有看過，不知該怎麼回覆，那個年代網路沒有現在發達，也無法找來看，所以我就擱著，沒有繼續魚雁往返。不然，如果能和老師繼續通信，一定獲益匪淺啊！

老師，很幸運能受您教誨。我找了好久、找出您的信，再讀之下仍然覺得感動🥲。老師真的是很認真做學問、教學生的好老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