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台灣唯一的親人、我的二伯過世了,我們昨天一早南下奔喪。二伯在空軍官校任總教官退休,享年94。 

  

我們陳家在台灣只有一門親戚,就是二伯。二伯比我父親大11歲,肖虎,本名叫做「陳國虎」,逃難時頂替大伯的名字來台,改名「陳國竑」。大陸淪陷時,讀空軍幼校的二伯跟著軍隊途徑浙江,把9歲的弟弟從紹興老家帶來台灣。兄弟倆在台灣舉目無親,照說應該相依為命;但因為性格各異,二伯娶妻生子後,我父親一路讀書求學多半靠自己,兄弟倆並不親密。

我二伯到台灣後,跟著軍隊定居高雄岡山,住在宿舍,吃大鍋飯,後來在空軍官校做教官,一直做到總教官退休。他為人耿介,不收禮、不喜應酬。我父親當年因為不是二伯直系親屬,不能同住宿舍,雖有哥哥接濟扶養,但畢竟沒有其他親人照料,因此著實度過有一餐沒一餐的困頓少年。

因之我父親極力苦讀,台南高工畢業後自修考上台南理工學院(如今的成大),然因家貧,只得聽從二伯勸告,選擇了兵工學校(如今的中正理工學院)就讀。後來他考取經國先生的特考公費留學,一路念到密西根大學的電機博士。

我小時候,很喜歡去二伯家。二伯家住在岡山自強新村,每年去高雄探親,就會順道一遊墾丁,那是我童年美好回憶的一部分。他們的大平房院子裡有很多花草、昆蟲,我還記得睡在加高的木板床上,罩著蚊帳、聽著南部壁虎的嘰嘰叫聲入睡,別有一番新奇滋味。

二伯比爸爸矮胖,兄弟倆相貌差別很大:我爸爸瘦瘦高高、戴著眼鏡一臉嚴肅像;二伯卻跟個彌勒佛一樣,總是笑呵呵的。他說話帶著一口濃濃的湖北口音,門牙微暴,虎牙尖尖的露在外面,講話慢條斯理的,一看到我們去總是很歡喜,不是給紅包、糖果,就是跟我們開無厘頭的玩笑。

印象中的二伯很喜歡拆解電器、研究說明書;他到年紀很大還學會了使用電腦。不過他常常會有一些固執不通的偏見,爸爸對此常不以為然;二伯也絕不聽爸爸的任何建議。所以我的印象裡幾乎沒有他們兄弟「相談甚歡」的畫面,總是二伯口沫橫飛,爸爸搖頭皺眉,兩兄弟一見面就抬槓,不時還會出現臉紅脖子粗的尷尬場面,我媽和二伯母對這兩個「槓子頭」都已見怪不怪。

二伯母是小學老師,操著一口純正的北京腔,說起普通話非常好聽。我們每次一去,她就在廚房裡忙進忙出的準備飯食;然後母親就會叫一輛三輪車,帶著我坐在上面,吹著習習涼風、搖搖晃晃的去市場買辣蘿蔔乾。

三位堂姊中,大堂姐大我18歲,二堂姐長我14歲,皆是師範畢業的家政、生物老師;大堂姐一頭長髮、濃眉大眼、身材纖瘦,是眾人公認的美女;而二堂姐則跟我長得很像,我媽在世時,常常唸道這一點。她唸二女中(中山女中)時,和我母女倆曾賃屋同住在一起,不過當時我年紀太小,已不復印象。

三堂姊大我7歲,現在旅居在阿拉斯加。小時候我最喜歡她了!一去二伯家,她就會領著我在門前清水溝裡撈大肚魚,兩人玩得一身濕,被我媽媽臭罵一頓。後來她成大畢業準備考托福時上台北補習,我們曾做了近一年的室友,至今我還記得半夜她煮宵夜給我吃的往事.......。後來她結婚定居美國,我也去阿拉斯加拜訪過她。

有趣的是,兩位大堂姐私下聊天時,講的是四川話。幼時我聽她們用很奇怪的口音唧唧呱呱、速度很快的講話,總是覺得很稀奇;她們明明在台灣出生,而陳家是浙江人,為什麼她們卻習慣講四川話呢?後來才知,原來當時因為學校四川子弟很多,所以她們跟同學都用四川話講話,直到現在還是如此。

我家其餘的親戚全在大陸。祖父32歲早逝,生前是個文書員,祖母何氏生了四個孩子:大伯、二伯、姑姑和我爸。我爸是清明節出生的,本名叫清明,現在的名字「國晉」是大伯給改的。

祖母雖未讀過什麼書,但是頭腦機敏、頗有膽識。爸爸最津津樂道的一件往事就是他小學要入學時,因為家貧,祖母竟然帶著他去學校「講價」,跟校長討價還價!後來我聽大陸的堂姐們說,祖母憑著一界女流,一手帶大四個孩子不說,竟還能照顧她哥哥的孩子,在那個年代,亦可謂女強人了!

據說在極為艱困的戰時,我的祖母不但能巧妙運用極少的資源讓孤兒寡母吃飽穿暖,從未挨餓受凍;老年時甚至還能一手操持大伯一家財務、家務,將30餘種各式糧票、油票、布票妥善運用、照顧三個孫女,讓兒女沒有後顧之憂。直到高齡過世前都耳聰目明、頭腦清晰,並且與媳婦(大伯母)情若母女,大伯母一家對奶奶稱頌備至,讓鄰人稱羨不已!

只可惜(我爸和二伯唯一共識)陳家三房三個兒子生的都是女兒。大伯母、二伯母各生三個女兒,姑姑生了兩個,我家二女一男,總共有10位堂姐妹,只有我弟弟一支獨苗,所以二伯對他極為疼愛。(弟弟,趕快再生一個吧!😄壓力好大😝)

我弟有一陣子在高雄當兵。有一次,二伯為了大姐接了弟弟沒有立即去看他,還大發雷霆。當然,我弟一路畢業、考試、出國,二伯的紅包總是最大囉!然而,陳家的女兒都很爭氣,除了大伯的兩個大堂姐因為文革未能升學之外,個個都十分會唸書、品格端正,而且模樣(包括我在內😄)也都生得十分標緻喔!

昨天吃飯,四姐妹難得相聚一堂(我妹要上班,沒去)我不禁想著,不知何時,10姐妹能相聚一堂?此生應該很難以實現了吧?10姐妹中,大伯家的大姊居於湖北沙市,至今我還沒有見到過呢!

  

昨天聽堂姐們提到,二伯此次住院前,有段時間意識不清,睡夢中尚喊著大陸姑姑的名字;護士指著身旁的外孫女詢問時,他竟然說「這是我的妹妹」。爸爸也說,少時二伯最疼愛姑姑,從外地回來,禮物都是買給姑姑的,還曾惹他吃醋。只是,兄妹大半輩子都只能靠每月一封電子郵件往返,這也實在是命運捉弄人。說來慚愧,某次二伯生病,還是因為姑姑當月沒收到信,急得來信詢問我,我們才知道的。

昨晚,我透過大陸的姐姐傳微信給高齡亦87歲的姑姑,她感傷回覆:「二哥仙逝我旡法表示,他曾经和我告别时说,下辈子再见。真的要下辈子再见了。祝他一路走好。我跟着就会去和他再见的。」

我讀了為之默然。海峽兩岸相隔50年,至親同胞兄妹年少分離,白頭不得相見。大陸赤化之時,10歲的爸爸跟著二哥軍隊,冒充已婚同袍的兒子逃難來台,碼頭一別,揮手便失去聯絡。

一家人因為政治因素,兩岸相隔,生死未卜。祖母臨終前仍殷殷企盼小兒子的下落,彌留之際仍喚著小兒子「清明、清明」,而父親囿於國防軍人身分,數十年來不得聯繫大陸親友。輾轉託海外紅十字會登報尋親多年,等到終於尋到大伯一家時,祖母業已前一年仙逝。

當父親拿著從美國、香港轉來繞了地球半圈的大哥手書魚雁,雙手發抖,方知兄弟倆此生再也沒有機會得見母親。而祖母亦至死不知一雙兒子的下落。這是如何的人倫悲劇?

親人的血脈相连。二伯與父親在台灣奉獻了一生,保衛國家、捍衛疆土、養兒育女、造福鄉民。然而因為有家歸不得,親人不得見,因此年歲大了之後思念故鄉、骨肉至親、孺慕中華文化,這是極為自然而然的事。

我完全可以理解父親與二伯對於後輩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心痛與沈重;也對動不動叫他們「中國那麼好你就滾回去」這類沒有同理心的言論不敢苟同。我但願這樣的骨肉分离,世世代代都不要再发生;也但願兩岸許許多多妻離子散的家庭,能早日團聚。

最後僅以此文,告慰二伯在天之靈,期盼他老人家能於慈母膝前團聚,以解此生之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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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nyiCh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