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後一日(11/21)
早上十點醒來,拉開窗簾,一片金燦燦的陽光。遠處的海很平靜,龜山島仍然在它原本的位置。路橋上的車子零星駛過,窗外的世界,跟每個早晨看起來一模一樣。
原本以為,可能會有點兒不一樣的。
因為,我的世界不一樣了。
全世界我最愛的人,他不在了。
以前那個牽著我的手、帶我放風箏;
握著我的手、陪我寫功課;
替我改作文、逼我唸英文;
打著拍子、陪我練鋼琴;
罵我墮落、不好好讀書;
挽著我步上紅毯、送我出嫁;
跟我一起去看房子、給我出主意;
在醫院熬夜,一起照顧病重媽媽;
一大早跑來我家教外孫英文;
坐在餐桌閒聊,天南地北無所不談——的爸爸,是真真切切的離開我了。
從今以後,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娘家了。
雖然爸爸已病逾四年,我早就失去了我最依賴的智者、軍師;雖然他漸漸的變成一個面無表情、不言不語的失智老人,但我們每週還是可以見面兩三次;看到他偶爾的微笑和鳳毛麟角的隻字片語,還是讓我喜悅、安心。
我又倒回床上,把眼睛閉上。我想再次墜入沒有知覺的夢境,暫時不要醒來。
我希望自己腦子麻木,這樣我就不會一方面感覺解脫,一方面又如此心痛如絞。
爸爸是解脫了。他不用在困在房間、困在床上、困在不能動彈的身軀裡、困在沒有表達的空白裡。
我也解脫了。我不用一趟趟奔波在擁塞的道路上、穿梭在大大小小的超市間、肩扛數不清的細碎瑣事、煩惱著接踵而來病況的變化⋯⋯
之後的週日、週一、週四,我不用再趕回娘家,我不用再猜測他今天會不會跟我講話,不用再想要給他買點什麼不同口味的食物⋯⋯但是我的心空蕩蕩的。
然而我的腦子還是很清晰。我不由自主的細細檢驗起照顧爸爸最後的這些時日。
10月22日我回去的時候,他情緒不太好。我問他什麼,他都搖頭。後來我放了一整張弟弟留下的相聲CD,他難得都醒著,但卻抱怨相聲害他咳嗽,一直趕我走。
我發現,他手抖得很厲害。之前雖然沒有力氣,但是沒有如此嚴重的顫抖。但他趕我走的時候,說話倒是很清晰:
「就是你放的那個害我不舒服!」
「我只想要安靜!」
「妳趕快回去!」
10月29回去的時候他心情不錯,正在聽歌,聲音放得很大。費玉清唱到「飛呀飛呀我的馬」(在那銀色沙灘上)時,老爸突然問我:「《我的馬》是什麼意思?」我解釋了之後,他又要我跟他說明歌詞在講什麼。我靈機一動,用平板幫他找到歌詞,放大秀出來,他就一首一首的看。我問他要不要跟著唱?他說:「妳唱給我聽就好。」於是我唱了整張CD。播放一遍之後,第二遍從頭他又問一次。幾乎整個下午都醒著。
11月初我回去的時候他多半都在沈睡,不然就是明明聽見我的聲音,卻故意閉上眼睛。然而咳嗽一直沒有停。居家醫師開了一週的藥,狀況比較好轉,菲傭偷錄了幾段我爸唱歌的錄音檔給我,感覺他狀況還不錯。但是11/11我和同學中午聚餐回去,整個下午他都不理我。
11月15日我回去時發現他咳嗽越來越厲害,要扶他起來拍背,他很生氣的大吼:「躺平!」我問他請醫師來看好不好?還是要去醫院?他一律都搖頭。萬萬沒想到,那句怒吼的「躺平!」竟是爸爸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11月16日菲傭說阿公還是咳得很厲害,我打電話請居醫,但是醫師說咳太久了要去醫院照X光檢查,沒辦法居家看診。於是我沒有跟爸爸商量,直接預約了週一下午門診。
接下來的三天其實我有點逃避回去看老爸。一方面我知道他不想進醫院;但我實在不忍心看到他辛苦的喘氣、呼吸。我猜他應該是得了肺炎。然而,我如果在他旁邊,我會忍不住強迫他、抬他進醫院急診。那兩天我一面上課、一面跟外傭聯繫,外傭說老爸呼吸開始有雜音。
妹妹母女也在生病,只有妹夫一個人帶外甥在台北。他問我要不要直接送老爸去急診?我猶豫了一下。爸爸如果想去醫院,自己會要求;他如果不配合,妹夫一個人也弄不來。
再則,依我爸爸狀況,我心裡很清楚,去醫院就是抽痰、加上鼻胃管、尿管、點滴⋯⋯然後呢?再這樣繼續臥床半年?一年?數年?這是爸爸要的嗎?這樣會對他比較好嗎?我思前想後,仍覺於心不忍。我請妹夫先幫忙隔天去買咳嗽藥水。我還是沒有回家。
11/19在外面吃完飯,菲傭打給我,說阿公呼吸越來越急促。我透過視訊問老爸:「我現在回來帶你去醫院好嗎?」他一面喘氣、一面搖頭。「那睡一覺明天下午去好嗎?」他還是拼命搖頭,搖得跟波浪鼓一樣。
我知道我要是馬上趕回去,一定忍不住會帶他去急診。於是我不忍再看,狠心掛下視訊,傳訊給菲傭說,等我明天回去再勸說他。其實我心中也沒把握,我知道父親不想去醫院,但我實在不知道這樣做,是幫他、還是害他。
11/20早上我去中天錄影。回程路上正準備去看老爸。我心中萬分矛盾:到底該不該帶他去看醫生?想著、想著⋯⋯突然菲傭視訊給我,一邊叫一邊說:「阿公眼睛上吊了!」我一陣驚慌,情急之下什麼也顧不得了,直接撥打119,然後飛車前往。不料,路上119卻回撥電話給我:「病人已無呼吸心跳。請問要做急救嗎?還要送醫院嗎?」
我嚇了一跳:怎麼可能這麼快?我還沒到家呢!焦急且方寸大亂的我愚蠢的問:「確定嗎?你們會怎麼急救?」對方說:「就電擊⋯⋯那些呀!」
這時我斷了線的理智才終於恢復:「那不用了。謝謝你。」
顫抖著手打電話通知了弟弟、妹妹;回到家簽完救護車、警員的例行簽署,我走進房間,看到爸爸安詳的躺在床上,眉心舒緩、雙眼閉著、嘴唇微張,樣子跟平常睡覺沒什麼不同。
我像以往一樣坐在他的床頭,握住他仍然溫暖的手,幫他把掀開的被子蓋好。
菲傭一面哭、一面說,昨晚跟我掛斷視訊電話後,阿公就睡了;早上老爸有說要「坐起來」,外傭推他在客廳轉轉,他早餐不想吃蛋,只喝了一點牛奶;擦過澡就又睡著了。11點左右外傭問他吃午飯好不好?他點頭,外傭去準備,但他只吃了幾口就說不要了。外傭收拾完再過來看他時,只見老爸嘴角垮下、雙眼上吊,嚇得她立刻撥視訊給我⋯⋯然而爸爸很快就停止了呼吸。所以爸爸離開的時間大約是上午11:25左右。
我坐在爸爸床前,輕輕撫摸他的額頭。第一時間竟然想到的是:上次去中正紀念堂應該順便帶他去理髮的。然後我摸摸他的臉頰,還是溫的。他細長的手指也依然柔軟溫暖。只是瘦削的他,臉色蒼白、雙頰凹陷,面容已不復我記憶中的爸爸,我起身離開房間,一陣鼻酸,不忍再看。
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媽媽走的時候,醫院的修女替她塗油、帶我們跪在地上祈禱。但爸爸⋯⋯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妹妹回來了。菲傭再把經過說一遍。我打給弟弟,覆述了一遍。
我打電話給我小學同學。1小時後,那個小時候曾為我打架的詹老大帶著助理出現了,他現在是葬儀社老闆。
然後,我就像傻瓜一樣,愣愣的看著醫師來開死亡證明,機械式的回答問題,看著他們替爸爸穿上夾克、包上十字套,然後推出門、上了靈車,前往二殯。
車子緩緩往前行駛,一個人坐在後座。
後廂是包裹起來的爸爸。
眼淚開始無法控制的湧出,我崩潰痛哭。
我很後悔昨天晚上沒有回來;
我很後悔早上沒有跟他說到話;
我不知道沒送他去醫院是不是對的?
我沒料到爸爸在我們都不在的時候離開;
我很希望最後一刻能陪著他,就像當年陪在媽媽旁邊一樣。
隨著靈車往前駛去,
我突然感覺前方的路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再也聽不到爸爸跟我說話的聲音、還有他熟悉的笑聲了。
恐懼襲上我的心頭——
我很害怕以後沒有爸爸的日子;
我想到很多跟爸爸相處的時刻;
眼淚瘋狂傾瀉。那種深深的恐懼是24年前媽媽過世之後不曾有的;因為媽媽走了、我還有爸爸;聰明絕頂的爸爸一向是我最信賴的依靠。但是⋯⋯
我現在沒有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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