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8/26
今天北市長照中心的個管師來探視,跟爸爸對談、做些測試,並討論之後的復能目標。搬家逾一週,爸爸各方面都有進步,除了話語增加(每天都打很多電話給我😂),菲傭說他能自己上廁所,昨天還願意一起出門去文具店買筆記本咧!
週二我在台北,線上一下課,就奔回去,準備帶爸爸回舊家取東西。
他前幾天提到想回去看看,又怕成為我的累贅。我鼓勵他,只要他願意出門,我一定陪他「完成任務」。
一進門,菲傭拿了一張紙給我,說是阿公寫給我的。我仔細看了半天,隱約能辨認出:
「我是陳國晉 今天(?)我與安安(?)約星期六去參加了一場音樂會,實在是一場考(驗?)地(?)是因為孫女參加法國號,法國號手拿到了一場入場券,而住存一個的….才能成行。一(船)般是無法做到的 但是十分辛苦 自己有一身病」
雖然爸爸的字跡顫抖模糊,不復以往工整秀麗,但是這已經是他近期來,最主動做的一件事了!看樣子,去中山堂聽了半場音樂會,不但是去給孫女加油,同時也給了自己很大的信心呀!
爸爸向來喜歡書法、繪畫,素描、水墨都是自己買書研究、無師自通。我至今仍清楚的記得,小時候他翻著國外帶回來厚厚的素描教學圖本,拿著炭筆比劃,跟我解釋嬰兒和成人輪廓比例的不同。父親雖然是學科學的,但是渾身充滿藝術細胞,只是他自學畫的素描裸女圖,總是不好意思拿出來,反倒是媽媽忍不住偷偷跟我獻寶:「妳看妳爸的畫,畫得很不錯吧?」
弟弟出生後有一天,父親買了許多黏土,回家後就聚精會神的坐在桌前,耐心的捏塑。我趴在桌前,好奇的看著爸爸在木板上用黏土捏出一個半立體的頭像,然後再雕琢出五官,接著再在黏土四周鋪上圍籬、灌進石膏,等石膏乾硬之後,便脫模成了凹槽模板,再灌一次石膏,就做出了一尊半立體的石膏像。然後經過小心翼翼的修整……一個多月後,爸爸竟完成了一尊栩栩如生的弟弟頭像!
當時的我和媽媽歎為觀止,簡直把爸爸當神一樣的崇拜!只可惜後來搬家的時候,那尊石膏頭像不知道到哪裡去了?直到我為人母之後,也會看著女兒畫素描、拿著兒子照片畫油畫,才真正能體會父親當時想要留住寶貝兒子可愛面容的渴望:那是一種充塞在胸臆之間,無法以言語表達的愛意。
自然,我們家三個孩子的功課、寫字,也都是是由他握著小手,一筆一畫的指導。還記得爸爸不只幫我做風車、做燈籠、做科展,陪讀睡前故事,我練琴時他坐在一旁打拍子;考試前他還常常拿一張很大的月曆紙,叫我用粗粗的彩色筆默寫生字,說字寫得大大的,近視眼才不會加深。
甚至直到國高中,學校老師發回來的中英文作文,父親都會再替我修改一次。我念中山女中時,有一次英文老師看著我作文本上、父親圓潤的英文字體,狐疑的問我:「這是誰改的?外國人嗎?字跡好漂亮呀!」我解釋父親留學美國,是密西根大學的博士,老師驚訝的看著我,一臉佩服。
爸爸除了關心我們的教育,也熱衷政治,他常投稿到一些報紙論壇,只要刊出,媽媽就會喜滋滋的剪下珍藏。家裡也收到過報社寄來稿紙,邀請他多寫政論看法。
然而,這樣多才多藝的父親,曾幾何時,寫字對他而言,卻變得那麼困難重重⋯⋯這實在令我心頭酸澀不已。
但我也突然想到,爸爸願意書寫,是一件很棒的事。除了保持智能運轉,手部的肌肉力量也能多少維持住。於是我交代菲傭,如果阿公願意出門,就帶他去對面書局逛逛,帶他去挑一本喜歡的筆記本,在沒有我們陪伴的時候,可以試著寫寫回憶錄!
之前,我曾試著採訪病中的父親,希望他能將他精彩的一生留下紀錄。無奈爸爸才剛說到十歲來台灣,就突然不肯張口說話了。如今,他如果願意自己寫,豈非更好?每天有一個念想要完成,日薄西山的人生,也許還有機會再度燦爛一回啊!
匆匆吃過午飯,我跟著菲傭一起,帶著爸爸上車,往內湖前進。
一路上,我播著費玉清的歌。「中華民國頌」的前奏響起時,我轉頭看了爸爸一眼。他混濁的眼睛,看著窗外,沒有任何變化。
我問他:「爸爸,你記得這首歌嗎?這首歌是漢漢(我弟弟)第一首學會的歌,剛開始他只會唱每一句的最後一個字:青海的草《原》,一眼看不《完〉…..,中華民國也唱成中華民《奪》…..」
爸爸面無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左邊耳朵聽不見駕駛座的我說話。
不過,就算爸爸忘了,我卻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小學五年級,弟弟兩歲多,正是牙牙學語的時候。媽媽以前常常在家裡放流行歌曲,除了「中華民國頌」,還有孫越陶大偉的專輯。有一首「龜兔賽跑」,裏面有一句「陶大偉你不行了!」我弟弟竟然大膽改成「陳國晉你不行了!」對著爸爸猛唱!我媽媽哭笑不得的喝斥他沒禮貌,爸爸卻絲毫不以為忤,還得意的到處跟別人炫耀。
這些點點滴滴,媽媽過世了,弟弟當時年幼,妹妹尚未出生,這世上,恐怕也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了!
回到內湖舊家,阿宏和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爸爸弄進大門。繼母跟爸爸問好,我很興奮的將爸爸搬進門去找爸爸要我尋找的東西。
美國密西根大學碩、博士、博士候選人的證書都找到了;和阿宏合資在旅遊雲南時買的好幾萬普洱茶也找到了。還意外發現爸媽的訂婚證書、我的出生證明,以及媽媽的一些金飾、首飾。
我整理了爸爸在中科院奉獻半輩子,擺滿櫥櫃的各種獎牌、感謝盃;媽媽的遺照;又順手摘下了牆上弟弟兩歲時去相館照的裱框相片。看著照片中弟弟可愛的笑容,不禁想起,為了拍這張照片,爸爸當時還臭罵了媽媽一頓:「來相館拍照,怎麼能拿相館裡的玩具?當然是要帶自己家的玩具來才有紀念價值啊!」於是拍到一半,只好請紫光照相館的攝影師停下來,等我們跑回家拿爸爸特地從美國親自帶回來、弟弟最心愛的玩具卡車。
在我一一清點、打包時,爸爸已經支撐不住,暫時躺在沒有搬走的傭人床上。
「爸爸,剩下的文件、相簿,我之後再來清理。你還有什麼要拿的?」爸爸想到了之前媽媽過世時買的一對骨灰罈—-一個綠色的玉石蘋果。媽媽的已經入墓,剩下一個是他未來要用的,於是叫我找出來帶走。
偏偏我遍尋不著。
「爸爸,你!現在還用不到啦!還是你又要拿回去裝糖果?」我開玩笑的說。因為媽媽過世之後,我爸爸過年都用那個綠蘋果骨灰罈裝糖果放在桌上,這件事也是我爸爸的「奇葩事蹟」之一。
父親笑了。我們父女倆終於打道回府。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