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逢外公生日,他就會帶我去爬「圓通寺」。年幼的我,清早五點跟著外公起床,漱洗、早餐,牽著他的大手,一起等第一班的公車坐到山腳下。外公告訴我:「生日,就是『母難日』。母親生孩子,是很危險的,因此,我們慶祝生日,不能忘記這是母親受難的日子。」因此,每年他過生日,都要趕早上山,為我的太外婆上一柱香。
昨天,是我的生日。
我的母親已經過世七年了。這七年來,我們家人經常聊到母親、聊到過往。但我一直不敢動筆描述母親。除了悲傷難忍之外,我對母親的印象,並不若琦君筆下的慈悲,胡適筆下的智慧;我與母親之間,充滿許多衝突、對立、傷害,當然也有放在心底深處的愛。
我是媽媽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家中唯一一個吃母奶的寶寶。為什麼呢?因為我小時候又瘦又小、而且很難照顧,動輒生病住院,一年要請超過三分之一的病假。媽媽認為是她的母奶不營養,所以後來弟弟妹妹全都吃牛奶長大。(我常跟妹妹開玩笑,說這八成是我比較聰明的原因之一啦!)
我九個月大,父親就去美國讀書,這一去就是四年。當年的公費留學生不比現在,除了家眷不能前往之外,也沒有多餘的錢回來探親。為了省錢,父親每月與媽媽約好打電話回來的時間,講十分鐘的電話,其餘,就全靠雙方互寄照片、寫信聯繫。
因此,當我五歲,第一次在機場看到陌生的爸爸時,我甚至喊錯了人!而爸爸從國外,帶回一大本又一大本的相簿,滿滿的都是我跟媽媽的照片,後面則是媽媽娟秀的筆跡,記載著我的成長紀錄。爸爸學成歸國後不久,又經常出差,前前後後待在美國的時間加起來總共約有十三年。因此,我小時候很多記憶是只有我們母女兩人單獨度過的。
街坊鄰居都知道,我媽很喜歡小孩,每次抱起孩子來就是又親又摟的,很喜歡逗小孩玩。但她管教我很嚴厲,小時候只要我犯錯,我媽一律趁洗澡前,扒光了衣服,站在廁所前的踏墊上,用細竹子狠抽一頓!媽媽生我時26歲,她跟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關係很惡劣。所以後來回想起來,我的母親其實並沒有由她的母親那邊得到足夠的愛,而且因為承襲了外婆刻薄的語言方式,有時後讓我十分受傷,但她自己並不知道。
比方說,小時候難免打翻東西,媽媽就會用很難聽的字眼罵人。「妳的手怎麼那麼賤啊!什麼東西到你手裡都好不了!」或是「你看你那個死樣子,跟XX(一個她不喜歡的親戚)一模一樣!」我最記得,媽媽每天早上都為我準備一杯500CC的熱牛奶,再加上兩片浸了蛋汁煎過的法國土司,一定要我全部吃光。我經常勉強吃完後,走到門口就會全部吐出來,我媽大怒,立刻再泡一杯強迫我喝下,我總是一邊哭一邊喝下那杯又燙、又充滿著沒泡開來的奶粉顆粒的牛奶,不明白她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我也很怕媽媽給我梳頭,因為我的頭髮厚重,每次沒綁好,髮圈彈到她的手,她就會生氣的用梳子敲我的頭。
可是,媽媽情緒好的時候,又會像個小女孩一樣無厘頭。我媽最喜歡玩的遊戲就是逗我:「你不是我生的!是我石頭縫裡撿來的!」直到把我逗哭了,她才哈哈大笑緊緊摟抱住我。還有一次我午睡起來找不到媽媽,找了半小時、公寓整棟都跑遍了,焦急的站在門口大哭,她才從儲藏室裡跑出來,很快樂的說:「哈哈!妳怎麼進來兩次都沒找到我!」原來她為了作弄我,竟躲在儲藏室沒有使用的馬桶下面!
媽媽很喜歡看電視。我記得她喜歡看「步步驚魂」,看得害怕時就把我緊緊摟在懷裡。她喜歡看「三人行」、「愛之船」、「唐尼瑪麗」。她喜歡看「翠堤春曉」,聽崔台菁唱歌;也喜歡陪我看卡通「小英的故事」、「小天使」。我媽天性樂觀,成天笑口常開,我記得有一次,我爸爸回國後發現我媽一天到晚看電視,覺得對小孩不好,於是兩人起了爭執。我爸一火大就把電視插頭給剪斷了,我看他們吵架,很害怕。沒想到,我爸爸前腳去上班,我媽後腳就拿著膠帶三兩下把電視插頭接回去,然後很開心的跟我眨眨眼說:「不要怕!沒關係!妳爸會剪、我也會接!」
我媽媽是江蘇武進人,民國38年先逃到香港,隔年才靠著親戚幫忙,逃到台灣。在香港時,外婆賣過早點,我母親很有語言天分,不但因此而略通廣東話、蘇州話,還會講一口流利的台語、及一點點客家話。高職畢業後,媽媽在公家單位做過幾年事,後來到衛生所去當職員,最後在爸爸的堅持下,回家當全職家庭主婦。
我媽很有點小聰明,但有點懶,她年輕時學過戲,嗓子不錯,不過搖籃曲永遠只會唱一首「搖啊搖啊搖」。她不喜歡跟眷村的媽媽們打牌,但也不愛學什麼才藝、娛樂,只好成天在家玩跳棋、打「撿紅點」。無聊時,她甚至左手跟右手玩撲克牌!有一次,我爸爸看了心頭火起,把一個跳棋棋盤從樓上丟下去!她也若無其事隔天再去買一個回來!我高中的時候,一度很看不起她:「媽,你就不能做點上進的事啊?」我媽總是回答:「我要是忙自己的,你們這些小鬼就苦了!」
我常常在想,或許我對文字語言的先天敏感來自於我母親。她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教我唐詩宋詞,我兩歲的時候,就可以背誦超過40首的詩詞。我的浪漫天真或許也來自於她----她喜歡看紅樓夢、皇冠小說,喜歡看畫、賞花。我對於穿著的啟蒙也來自於媽媽----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打扮我!小時候,她織毛線「比基尼」泳裝給我穿,長大後,略微矮胖的媽媽很羨慕我的瘦高身材,很喜歡給我買迷你裙、馬靴。我考完高中,媽媽第一件是就是帶我去燙頭髮,害我一開學就被教官警告!我喊冤說是我媽帶我去燙的,卻沒人相信!
記憶中,我與媽媽的關係,就是這樣的矛盾。她情緒好時,會摟著我對我說:『I LOVE YOU SO MUCH!」但她脾氣一來,我就遭殃。現在想起來,媽媽一個人帶三個小孩,在沒有幫手的狀況下,一定忙翻了,脾氣暴躁也是難免。不過當時的我真的很難體諒。國小六年級妹妹出生後,我與她的關係更是日益緊張。我不滿她動輒對我破口大罵,認為她帶著弟妹搬回桃園,把我獨自留在台北,是犧牲了我。我也不滿她總是不尊重我的意見,一手安排我的住處與生活。
但是,媽媽卻也為了我付出了很多。我從小是才藝小少女,舉凡鋼琴、長笛、畫畫、舞蹈、作文、游泳,你數得出來的我大概都學過。為了我一個人在台北,媽媽咬牙壯膽開車上路,在我課業繁忙無法回家的假日,週週北上陪伴我。母女間的衝突,在我交男友前,都還算小事;媽媽跟我的戰爭,是在我交男朋友之後,才真正引爆開來!
媽媽對於當年她與父親「兩地相思、堅貞不拔」的情感,十分引以為傲。當她發現我與男友竟在婚前就發生關係時,保守的她簡直氣瘋了!那是一個充滿肅殺之氣的夜晚。我回到住處,發現一地狼籍,我的日記被她翻看、加註,她還用很難聽的字眼罵我!當晚我就被強行帶回,並將我反鎖在家裡。爸媽希望我與男友斷絕交往,但我拒絕。至此之後,我不斷逃家,後來曾經長達一年幾乎沒有與她說話,過年只回家一兩個晚上就離開。
我記得,曾有一度,我以死要脅,媽媽怕我真的尋短,一整夜坐在我的門口,氣的拭淚。我那時恨她到極點!與初戀男友交往的那七、八年時間,我們母女之間一度形同陌路。後來,媽媽終究為了愛我,還是做了退讓,從此在我面前不再提我男友,我也巧妙避開這個話題。母女恢復邦交,我每週返家度週末。但是,我們之間卻充滿距離感,好像隔了一層什麼,表面上聊天說笑,但夜裡我經常作夢夢到與她爭吵,醒來總是淚濕枕巾。
如果、千萬個如果!如果我知道,媽媽將在幾年後離世,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立刻舉白旗投降?再也不與她爭執?如果我知道我們的母女緣分只有短短29年,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放棄一切,只為了讓她能看到今天的我?
與初戀男友分手後,我跟母親有了三年的蜜月期。媽媽對於我終於換了新男友,過著穩定的感情生活,放心多了。我結婚後,她更改變了態度,願意把我當一個大人看待。而我也在媽媽不再試圖控制我的生活之後,力圖修補與她的關係。
我到報社工作後,輪休週三。於是,星期三成為我們母女的約會時間。
星期三早上,我們會約在捷運站口,然後一起上陽明山逛逛。媽媽做好三明治,我負責買點飲料,然後我們一起坐在杜鵑花叢下野餐。有時候,我們去「秘密花園」喝杯咖啡。有時候,我們約在東區,一起逛街,喝個下午茶。有時候,我們去吃頓好料午餐。還有一次,我們約在士林山上,一起爬山,再殺到夜市吃東西。我們去士林官邸賞菊、陽明山賞櫻、植物園賞荷、台大賞杜鵑,我們母女的足跡,每星期三灑落在台北市各個街口。
每一次見面,我像是補償少年時積欠媽媽的孝順一般,專心傾聽她不停重複的述說她苦難的童年,被外祖母虐待的慘痛,還有少女時期種種不合理的待遇、婚姻中與父親的種種愉快與痛苦。在那些相聚的日子裡,媽媽不再把我當女兒,而把我當個知己,她告訴我許多她人生的秘密,還有我們之前爭吵時她的想法。媽媽一再一再的述說,我的童年、她的童年,我們母女、她們母女。我、母親、外婆,這三代、三個血緣最深厚的女人,就像是宿命中注定的輪迴,糾葛不清、纏繞不開。但我知道,媽媽與外婆是兩條無法相容的平行線,早在命運的數線圖上筆直而行。而我與母親,則是兩股分開已久的曲線,突然之間又在數線圖上相逢,而且愈來愈緊密。
那段時間,媽媽與我幾乎每天通電話。我教她用電話CALL我的BB CALL,她老是弄錯。我一看到不明號碼就知道媽媽找我,一天總有個幾回,有時她只是想告訴我做了什麼菜,有時候只是無聊講講話。偶爾星期三我有記者會要出席,乾脆順道帶她去看看明星。
我親愛的媽媽非常期待我們每星期三的約會。她到處告訴朋友,她每個星期三都沒空,記者女兒會帶她去吃好吃的、看好玩的。她要求我將蜜月的照片洗一份給她,她好將我們這對金童玉女般漂亮的女兒、女婿,到處向她的朋友炫耀。媽媽的天真個性隨著我們的關係改善而更加天真,有一次,她在路上與人發生車禍,賠了一筆錢,她竟然還把對方約來家裡,請對方吃飯,請人家看我們的照片!
而我這個記者女兒,什麼本事沒有,吃喝玩樂的流行資訊最齊全。再加上我極力討她歡心,過年、中秋的禮品,都先帶回娘家去,讓媽媽享受開禮物盒的興奮,然後再分配轉送給親戚友人。有一年,她過生日,要我幫她訂蛋糕到昔日辦公室去慶生。我在當年最流行的伊莎貝兒訂了四個最華麗的派,送到她辦公室去,媽媽開心的打電話來像個小女孩般尖叫:「哇!妳知道嗎?她們從來都沒有看過這麼美的蛋糕!打開一個大家驚呼一陣!大家都好羨慕我有個好女兒喔!」後來她告訴我,那是她最幸福的一次生日。
可是好景不長。我發覺媽媽的胃口越來越差。我們每次出門她都嘴饞,可是吃了東西就抱怨胃不舒服。99年初,跟爸爸從夏威夷回來之後,媽媽的胃疾嚴重至無法站直行走。我覺得不對勁,架著她去醫院,跟醫生強調媽媽的痛苦,醫生看了我模仿媽媽走路的樣子之後才斷定應該不是胃病,而是急性胰臟炎,於是辦理住院。
沒想到,就這樣一路從郵政醫院轉到台北醫學院、再轉進耕莘醫院,媽媽從最初的胃潰瘍診斷到胰臟炎到胰臟癌,半年內兵敗如山倒,從一個健壯的胖婦人,到最後幾乎不成人形。從來不生病的媽媽,就這樣在我們措手不及的狀況下,離開了我們。
對於最後半年那痛苦的日子,我到現在還都不太敢回憶。我只朦朦朧朧的記得,剛開始我一天到晚在幫她跑銀行,到最後,媽媽卻連密碼都說不清楚了。剛開始,我還可以幫她找人去醫院剪頭髮,幫她按摩、陪她聊天,親密的為她洗頭、擦身體。但到了最後,當我被醫生叫進手術房,從她肚子上割開的大傷口,翻出她的腫瘤給我看的時候,我連躺在手術台上的那個身體,都不忍心再看一眼。
胰臟癌非常的痛,媽媽不願再接受治療。因此,我想辦法將她送進安寧病房,讓她有比較好的疼痛控制與生活品質。每天早上,我從內湖轉兩趟車到耕莘醫院去照顧她,下午爸爸來接班,我再轉兩趟車回報社去上班。我每天想盡辦法買她喜歡的食物去醫院,但她已經吃的很少、很少。終於有一次,我忍不住伏在在媽媽身上大哭,告訴她我真的很愛她。她摸摸我的頭、吃力的對我先生說:「她脾氣不好,但她很聰明,你要多讓她、聽她的....」媽媽說,她已經完成她的任務,她的孩子都很乖,她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們請來親朋好友,在醫院為她過了最後一次生日。
媽媽是在家裡闔眼的。她在臨終那一天,吵著要回家,我一早叫了救護車請假陪她回家,她就安詳的在沙發上睡著了。我一度不相信她走了,還對著她的嘴吹氣、想要救活她,可是沒有用了......
媽媽沒有看到我生兒育女,是我人生最大憾事。
但,如果我在那三年內生兒育女,恐怕我也無法這樣完整的陪她最後這三年。
媽媽過世後,我沒有再過生日的慾望,因為生日就是母難日。媽媽過世後,我也沒有再回到外公外、婆家,因為他們連媽媽的最後一面都不願意前來相見。我記得,小的時候我很怕死,我問媽媽,媽媽說:「人死就像是落葉掉到土裡,是一種自然的現象。等到妳有一天老了,你就不會害怕了。」
我不知道。或許等到那一天,我真的不會再害怕,因為閉上眼睛,我會看見媽媽在等我,她會牽著我的手,我們再一起去看櫻花。
- Nov 21 Wed 2007 02:11
母難日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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