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儀的筆下人生

父後二日

因為昨夜失眠，早上天亮後才沈沈入睡，太晚起的結果，只跑了兩間銀行。

不過爸爸的後事其實很簡單：

房產早在24年前、媽媽過世之後就已經分好；外幣、存款在他第一年病倒之時，也全部處理完畢；這三年他催著我幫忙把所有該過戶的過戶、該領回的領回；只剩下生活費的戶頭。

除戶之後，還有一些軍、勞保喪葬補助費要辦，剩下保險受益人就等弟弟回台，自己去請領了。

我爸頭腦很清楚，凡事總能洞燭機先，預作準備。老媽以前說他考上公費留學博士的智力測驗接近170，雖然不知真假，但他學東西真的很快，識人總是神準。因此他在失智之前，已經做好萬全準備，沒有留給我們絲毫財物上的難題。

但他也沒有留給我一棟房子、一毛錢。

多年前我在內湖買房子時，他贊助我的150萬，我後來也盡量都還給了他。以前曹西平每次都問我，爸爸對我「不公平」，我怨不怨？

我真的不怨。

因為爸爸真的很「不公平」———三個孩子小時候，他單獨陪伴我的時間最多。我從小到大所有的美好回憶，幾乎都是他給予的。

小時候，我們父女倆一起坐客運來台北看電影：真善美、大白鯊、野玫瑰⋯⋯；

他帶我去買便當，坐在棒球場看中華女壘、中華棒球打一整天球；

他帶我去溪邊抓蝦抓魚採野薑花；

他帶我去北海岸游泳堆沙抓螃蟹；

他幫我做燈籠做標本做科展做美勞；

他教我中文英文數學物理化學書法素描；

他教我下圍棋打橋牌玩吹牛游泳打球；

他讓我學鋼琴學長笛學畫畫學寫作；

他給了我這輩子數不清用不完的精神財富，遠遠勝過金錢。

還記得有一次，為了我弄不懂串連並聯，他去買了一組教學用的電阻，實際操作給我看；他用手電筒解釋地球月亮太陽的運轉；他每天晚上睡前還要講故事給我聽，一直講到我國中。

在那個沒有私家轎車的年代，國中我獨自留在台北唸書、週末回家；我爸每週三下班就大老遠的從桃園龍潭坐車來台北，給我複習功課、陪我睡上下舖，隔天一大早再回去中科院去上班。直到我後來要留晚自習之後才停止。

我爸熱愛閱讀，我的第一本古典、現代、翻譯小說，都是他介紹我的；

我爸爸喜歡寫作，寫了一手好字，我的中英文作文他都能替我修改；

我爸爸熱愛種花，我家的院子、陽台都有他送給我或是替我修剪的植物。

爸爸讓我知道什麼是愛；也毫不保留的讓我知道他愛我———雖然他從來沒有親口對我說過。

國三升高中那年，我跟爸爸之間劍拔弩張，他在我的求學路上給了我很大的壓力；並且強勢想要主導我的未來。

學校輔導老師對我說：

「妳生命中的大樹應該是妳自己。但是我看到的是妳爸爸。」

因此我奮起反抗這棵大樹，想要從他的庇蔭之下逃脫。

我曾經數度逃家，逼得他把我反鎖在家裡；

我曾經怒罵他，氣得他反手給了我一巴掌，然而在那之前他從未打過我。

我曾經被他威脅去跳淡水河、不准姓陳；

我不顧他的反對唸了中文系；又進了他嗤之以鼻的娛樂圈⋯⋯⋯

我跟爸爸之間的相愛相殺，可以寫成一本厚厚的小說。

但即便如此，他在我心目中仍是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最了解我的爸爸，無人能出其右。

爸爸在2018年回覆媽媽的遺囑上寫著給了弟弟、妹妹哪些房產，在我的名字下面只寫了：「安安，事業有成。」他知道他留給弟弟妹妹的，我自己努力也能夠賺得到。

所以我只有滿缽的感謝，從無一絲一毫不平。甚至因為弟弟妹妹的經濟穩固，讓我更加安心。

除了財務簡單，老爸身後之事也單純。

因為⋯⋯他幾乎沒有朋友。

他不參加同學會。他說，回憶從前、數著凋亡，沒有意義。

他不跟同事往來、不喜應酬、不交際。

我常叫他「科學怪人」，因為我爸除了家人伴侶，幾乎毫無社交。媽媽過世之後，他甚至把家中電話都拆掉了。（所以他後來竟然能認識對象再婚，也是奇蹟一樁。）

媽媽過世時，老爸買了一對總價8萬的「綠蘋果」造型的玉石骨灰罈。一個裝了老媽，放在大直天主教墓園；另一個是他為自己準備的。

有一陣子，我爸過年就用骨灰罈來裝糖果、餅乾。雖然有點匪夷所思，但他本來就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我們倒也見怪不怪。

不料去年搬家，我遍尋不著那顆「綠蘋果」。爸爸前陣子又要我再回去找找，於是我今天跟阿宏又去老宅翻箱倒櫃，本想看看爸爸能不能顯靈指引，但顯然沒有。

所以剩下的事，就是再訂一個罈，選好一個廳，昭告親友，把爸爸送進天主教墓園和媽媽同穴，就大功告成了。

只是，看著老爸家中一整排閃亮亮的各式金牌、獎章、獎狀、功勳、收藏、照片⋯⋯，人生數十載，就此灰飛煙滅，讓我頓時情緒低落。

人生赤條條的來，光溜溜的走，到底為了哪樁？

我開始環望四周，假想自己的百年身後，我的兒女要為我整理什麼、丟棄什麼，而我能留在這世上的到底又會是什麼？

恐怕只有網路上成千上萬的文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