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要上大學,準備要去住宿舍。聊起住宿舍,我這輩子可是經驗豐富。
我小六開始就自己留在台北,爸媽和弟妹都在桃園。一開始我住在舅舅家,後來搬去外婆家;唸中山女中時,我媽跟外婆吵架,便把我送到救國團經營的「台北學苑」(當年在敦北環亞飯店對面),去住10人一間的宿舍。
因為是學期中入住,我被分配到最後一間寢室,和一群台中護校的女生在一起。每次聽到她們敘述在草屯療養院、長庚醫院產房的實習經驗,都十分有趣,半夜我樓上的室友除了會說夢話、敲牆壁:「這個是男的還女的?」還有一次不小心滾下來,嚇了我一大跳!
那個年代,北上就學、去住救國團的學生多半家境清貧,因此,像我這樣家境尚可、個性又海派的女生,在宿舍可真是大受歡迎。除了從1到28寢一天到晚有人都來跟我借吹風機之外,媽媽固定在我桌上放的一大罐奶粉、一大罐好立克,更是天天有人拿著杯子、湯匙來「借」兩瓢喝。
記得有一次,我放假回家,一個週末之後回到宿舍,真是哭笑不得:明明桌上兩大罐剛開封的家庭號奶粉和好立克,竟然被挖得乾乾淨淨、空蕩蕩一點粉末都不剩!我氣虎虎的和媽媽告狀,沒想到媽媽竟然笑笑地安慰我:「宿舍孩子環境不好,正在發育嘛!晚上肚子餓難免,別跟她們計較。」立刻又補貨買了兩大罐來。
媽媽說的沒錯。跟我同寢的台中護校高職生,對台北物價之高,嘖嘖稱奇,每次去巷子裡買便當,老愛跟我叨念:「台中的自助餐便當素菜一份五塊、帶肉主菜一份十塊,飯不用錢,二十元就可以吃得肚腹飽飽、營養健康;四果冰任選三種料也只要15元,不像台北加一個布丁、牛奶就要加5元,貴死了!」每每害我只敢躲到外面路邊,偷偷吃一盒45元的蝦仁蛋炒飯,很怕被人家貼上「富家女」標籤,以後不跟我往來。
新學期我分配回到同校女生的房間,認識了好幾個同校好友。那時候中華藍白正夯,台北體育館(現在小巨蛋位置)只要有比賽,我們就會守著收音機,聽著窗外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和收音機裡面的秒差,然後等著比賽結束後飛奔去環亞飯店門口堵人簽名,趙志強、李居明、黃平洋、郭泰源…..我可是有一整本棒球明星的簽名唷!
有一次,當紅的偶像團體保羅楊來台演出,我室友小可愛很迷戀主唱喬治麥可,但是因為票價高昂,最便宜的一張都要500元吧,那時候已經是我們一週的生活費了!她捨不得買,於是開場前,我陪著她徘徊在體育館門口,依依不忍離去。沒想到,就在開場後五分鐘,竟然遇到一個黃牛問我們要不要進去?原來他票沒有賣出去,願意200元讓給我們!
於是我在場「當人質」守候,小可愛室友飛奔回宿舍拿錢,我目送歡天喜地的她入場,那一幕,真是至今難忘呀!
在宿舍裡面有趣的事實在是太多了!當年台北學院分南北兩苑,北苑是女生,南苑是男生。北苑一樓有咖啡廳、會客室、舍監寢室和淋浴室。寢室在二、三樓,一樓樓梯口有鐵閘門,晚上熄燈後就會上鎖。有一次半夜地震,天搖地動,許多女生嚇得奔出寢室,在樓梯口擠在一起、拼命搖著鐵柵門、哭著喊救命,看起來還真像電視劇裡的場景!
那時候,女生宿舍不知為何常常停水,於是熄燈之後要洗澡的女生便端著臉盆,由舍監點名、開鎖,排隊步行到對面南苑洗澡。大家有機會正大光明去「參觀男舍」,吱吱喳喳可興奮了!可惜我當時喜歡早上爬起來洗澡,所以從未進過南苑。
我們的寢室每間格局都相同:長型的房間,門的對面是大大的窗戶;房間兩側是上下鋪,一邊是三座、一邊是兩座。兩座的這一邊牆壁多了兩格上下分層的衣櫥,可以把個人便服放在裡面。下舖床下有兩個抽屜,一人一個,放制服和貼身衣褲,床底下可以放臉盆和鞋子。
因為沒有自己私人的衣櫥,所以第一次看到室友身上竟然穿著我的洋裝時,我驚訝的差點下巴都掉了下來。幸好經過委婉說明:吹風機、零食可以共用,但「衣服不行」之後,便再也沒發生了。
房間的中央,面對面是兩排書桌,各五張。桌上有簡易型立式書架。放滿了書或私人物品之後便看不見對面的人,只是跟隔壁桌的同學免不了還是肘碰肘。在這樣的十人寢室裡,想當然耳,是半點隱私都沒有的。不過,這還不是最困擾我的事。我最討厭的,是每天早上的「內務檢查」。
學苑是救國團體系,按規定每天早上棉被都要疊成方方整整的豆腐乾。室長檢查完之後,舍監會前來檢查,時不時晚上也會有「內務抽查」。偏偏我討厭摺被,而且我覺得一個晚上的汗氣濕氣,被子應該要攤平透氣才對,因此我抵死不肯摺被。舍監拿我很頭痛,而我又每學期連任室長。為了這件事,我跟所有舍監都爭過一輪,最後他們拿我沒轍,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我過關。
不過我在宿舍的人緣是很好的,只要是我住的寢室,總是充滿歡笑。我們寢室外面的走廊上有長長的水槽(洗衣台),上面放著幾個共用的洗衣板(那個年代連投幣式洗衣機都沒有)。旁邊靠牆還有一整排「候客室座椅」。每天晚上十點熄燈之後,大家就坐在走廊,就著昏暗的日光燈管邊聊天、邊洗衣或是讀書;一樓雖有視聽室,開到12點,但是位子有限。晚飯後大家都喜歡擠來我房間吃東西、聊天,歡聲笑語,好似每天開派對呢!
到了月考前,需要專心唸書時,我不喜歡旁邊有人;於是常常很孤僻的一個人坐在樓梯間的窗台上,朝著後面軍營的屋頂,擺盪著雙腿,搖頭晃腦的背誦琵琶行、出師表。有一次,背書背一背,一小包軍用牛肉乾就丟上來,從此以後,我就常常接到營養口糧、王子麵之類的「禮物」。等到最後丟上來一封情書💌之後,我就再也不敢坐在窗台上背書了!
住宿時,隔壁寢有一位女同學,皮膚白皙、一雙鳳眼顧盼生姿,相貌很像古典明星于珊。我倆很要好,但是不知為何她常常對我發脾氣。這位大美女還有一點怪癖:不喜歡洗澡。但是她就算整個冬天洗不到三次澡,看起來也還是乾乾淨淨、漂漂亮亮。有一次,她大小姐又不知為何、好幾個星期對我不理不睬,我好說歹說也問不出究竟。
然後,某一天的半夜三更,我睡得正香,突然感覺有一個人鑽進了我的被窩,朦朧間睜眼一看,白白淨淨的一張臉,是她。
「妳幹嘛啦?」
「陳安儀,我怕鬼。我要跟妳睡。」
我無可奈何的讓她抱著我,冷颼颼的冬天還要分一半被子給她,心裡覺得無奈又莫名奇妙。
隔天醒來,我忍不住問:
「你不是生我氣嗎?幹嘛還來跟我睡?」
「因為妳不會拒絕我。」
「妳究竟是為什麼老生我的氣?」
「我氣妳憑什麼?我跟妳一樣漂亮、功課比妳好、但是為什麼我家這麼窮?妳竟然可以這麼幸運?」
原來我在其他人眼中,真真是「天之嬌女」。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到這種「莫名」的攻擊。後來的種種,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和這個漂亮女孩後來失去了聯繫。在我唸大二的時候,聽說她過世了,死於血癌。我得到消息時震驚不已。
高三時我實在受不了宿舍老是停水、廁所臭氣沖天,於是跟媽媽要求搬了出去,在外租房子住。後來我就再也沒住過學校「女生宿舍」。在外租房子的經歷更多、更險,日後有機會再聊。
但是我住過台大男生宿舍。
什麼?男舍?
是的!我沒寫錯!我住過好一陣子的台大男八。
大二那一年,我跟男友鬧分手,我認識一位農工系學長阿輝,他是男八舍長。那個年代,台大推行「宿舍自治」,舍長權利挺大,宿舍的冷氣不但是他去找廠商採購,學弟分配宿舍也是他一手統管。於是他的房間就「自肥」只有他跟一位學弟兩人住。他看我心情不好,於是趁著三更半夜就把我帶進男八宿舍聊天,時間晚了我就乾脆睡在裡邊。
反正男生宿舍沒有門禁,也沒有舍監看管,房間床很多,我就自己選一張床,跟他睡在對角線。白天他去上課,我就輪流「逛大街」,跑到認識的學長房間串門子、看漫畫、吃東西,有些學長還有錄影機和錄影帶,可以在房間看電影。
晚上跟學長一群人出去錢櫃唱歌、看電影、打保齡球,天亮了再去永和豆漿吃早餐:他們熬夜打麻將、喝酒、抽13支,我就在旁邊看。一堆聰明人打牌真的很有趣,不管是誰贏錢,還會給我吃紅!真是夜夜笙歌,樂不思蜀。
那個年代台大怪咖也很多,其中一個森林系學長帥得堪比劉德華,有「森林王子」之稱,他三進三出台大,打麻將打到退學,每次都是六月知道三二,七月聯考又考回來。從森林到農機到農推,台大農學院快要被他唸完一輪!😂
還有一個學長家裡是「田僑」,有一次唱歌時大家起哄,叫他追我,他向我單膝下跪,說只要我點頭就有一億,生個兒子再一億!哈哈😆只可惜那時候不知道錢難賺,竟然搖頭說:「給我再多億都只有回憶啦!」
住在男生宿舍唯一不便就是洗澡的時候。因為男生盥洗室沒有門、只有浴簾,所以阿輝學長就捧了個臉盆守在門口等我,免得有人誤掀。半夜肚子餓,他還會煮泡麵給我吃咧!
我忘了我悠哉了多久,在男八住了快一個月吧?說來大家都不信,我們當時就這樣同居一室,但是卻連男女朋友都不是。後來我開開心心回家之後,聽說男八門口貼了張條子,嚴禁女生留宿,他們都戲稱這是「安安條款」。(我小名安安)現在想起來,還真是膽大妄為啊!
阿輝學長現在在越南是成功的商人,前幾年,回台聚會時還把我叫去吃飯。當年的痞子青年現在都各霸一方,事業有成。大家想到荒唐的大學生涯,還真是懷念不已啊!只可惜在那個沒有手機、相機的年代,一張合照也沒留下。但是繽紛回憶,卻是絲絲難忘。
女兒上大學都住在家,兒子現在也即將享受大學生活。希望他未來也能有多采多姿的宿舍生活呀!
#這張照片是大一時,一個化學系、攝影社的學長約我去拍照時幫我拍的。後來還介紹我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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