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儀的筆下人生

父後三日

我曾經想過很多次，我爸會怎麼走。

因為當年照顧癌症的媽媽時，媽媽很體貼、心疼我，她總是忍痛到最後一刻，才叫醒酣睡的我去找護士。

但我爸從年輕時脾氣就很怪、難以捉摸。心情好的時候言笑晏晏，幽默有趣、談笑風生；但是他很容易因為一點小事暴怒，大吼大叫，令人望而生畏。他在中科院的辦公室有個綽號叫「雷公」，下屬知道他剛正不阿，但是也非常嚴厲耿直，對他又敬又怕。

老爸因為讀軍校演習時，一隻耳朵被砲彈炸聾了，耳鳴嚴重；再加上深度近視800度，而且嚴重臉盲（我有遺傳），我媽常開玩笑說他應該掛個牌子在胸口註明「我又瞎又聾」，免得人家以為他高傲不打招呼。（但後來我發現他遇到不想打招呼的人，確實常常裝聾裝瞎。）

不知是不是耳疾之故，我爸脾氣很暴躁。（也可能是家族遺傳😛我脾氣也不太好～）他教小孩時非常有耐性，但對一般人，尤其是我媽，可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他雖然從不打人，但是發起脾氣來，把玻璃桌拍碎、撕我的小說、扔我媽的跳棋、把門踢破、砸東西⋯⋯所在多有。

我以前在部落格寫過很多我爸媽吵架的故事，讀者看得目瞪口呆，絕對比我罵阿宏精彩百倍！在外面我爸吵架、罵人更是輸人不輸陣，只要看到什麼不公、不義、不合理的事情，他架起兩隻瘦伶伶的胳膊，一定要吵到贏為止。

小時候他帶我去中科院的游泳池游泳，管理員大小眼，不讓身高不足的我下水，但卻通融其他高階主管的孩子。我爸抱著我在池裡大發雷霆，吼到全池的家長都向我行注目禮不說，最後還把池裡小孩拉上岸量身高，讓管理員啞口無言。經此一役，我連走在路上，都有人對我指點點。

還有一次在中正紀念堂，他覺得草坪不能坐不合理、不能放風箏也不合理、管理員怎能對遊客無禮吹哨子？他一路吵到被保全架走，嚇得我大哭，很怕爸爸要被關起來了！

其他種種包括：去咖啡店有人插隊、他發火怒把咖啡杯掃到地上；去搭客運車子屢屢誤點、就去站長室拍桌討公道；看到警察抓攤販只抓老太太，罵警察差點被判妨礙公務；鄰居早上邊打球邊罵髒話、他就出去跟人家臉紅脖子粗⋯⋯。總之我爸很有正義感，但往往因為太過強硬而搞得雞犬不寧。他的名言中沒有「以和為貴」這四個字，只有「黑白分明」。所以小時候我們全家出門總是小心翼翼，深怕我爸又因為小事大發飆。

不過，隨著我的年紀漸長，我慢慢能理解在國外待久了的老爸，為何回台灣後很多事都看不慣？他的「堅持」往往沒錯，但是方法太激烈。當然我也理解這是因為他從10歲就來台灣，缺乏父母家人在身邊，因此很不「社會化」的緣故。

而且爸爸的執拗脾氣並沒有因為年紀大而有所改變。有了孫子之後，有一次我們一起出去玩，我爸想走進福容飯店BOT的沙灘，被保全阻攔。我爸堅持不退讓，說沙灘是國家的，為什麼他不能進去？最後鬧到警察都來了！我怕孩子在一旁看了會害怕，沒想到低年級的兒子竟然氣定神閒：「我不擔心，阿公跟警察吵架也一定會贏的！」😂😂

這樣的老爸，萬一倒下來了，會有多難照顧？

父後三日，我在腦海中回放著過去這四年餘，我承受的種種壓力與挫敗。父親的喜怒總是牽動著我的神經，他笑了我開心、他說話我歡喜；反之他的嫌棄、厭惡、性情大變則讓我無數次在深夜崩潰大哭。

我一直無法擺脫他強大的樹蔭，小時候是、長大了還是。

但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

影響我53年人生的爸爸，在我生日的隔天離開。從此不再有我最在意的評價、最在乎的瞋怒；我也不用再受任何外人負面情緒影響。

或許，這也是我應該學著重新面對自己新階段人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