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和我相差十二歲。

 

她出生時,我已經小學六年級。我還清楚的記得,當我媽告訴我她又懷孕、問我想不想再要一個弟弟或妹妹時,我很凝重的勸告她:最好去「拿掉」!因為那時我媽已經高齡38歲,而我一點也不想要我媽又帶一個baby去參加我的母姊會,我覺得那是全天下最丟臉的事情。

 

等到確知我爸媽要把寶寶留下來後,我只好天天禱告「它」是個男的,因為我並不想失去我「家中獨生女」的地位。很不幸,媽媽去醫院照片子後,我的希望又破滅了,「它」是個該死的妹妹!

 

不過,這些抱怨,都在妹妹生下後化為烏有。因為妹妹實在太「有趣」了!這個粉紅色的小東西一出生就有一頭極為濃密捲曲的黑髮(跟我女兒很像呢!)媽媽回醫院產後檢查時,讓我抱著才出生一星期的妹妹坐在產科門口的椅子上等她。我雙手橫舉,抱著軟軟、小小的妹妹,一動也不敢動。短短十幾分鐘,手痠也就罷了,所有走過我面前的人,都忍不住發出驚呼:

 

「哇!小孩抱小小孩!真可愛!」

「哇!好多頭髮喔!怎麼有這麼多頭髮的寶寶?」

「她是你妹妹嗎?」

 

除了最後一個問題我可以作答之外,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那些歐巴桑的疲勞轟炸,直到我媽從診間出來為止。

 

媽媽坐月子的那個月,其實我蠻慘的。因為睡眠不足的媽媽,脾氣非常暴躁。我動輒得咎,一天到晚挨罵。現在自己做了媽媽,回想過去,完全可以了解:我爸一週才回家兩次,我媽一個人要照顧一個十二歲的老大、三歲的老二,再加上一個新生兒,難怪她一天到晚罵我。

 

不過,妹妹倒是給了我很多樂趣:那年我剛拿到爸爸朋友送的一個傻瓜相機禮物,於是,我每天都趁媽媽午睡時,把剛會坐的妹妹放在床上,給她戴上各式各樣的髮夾,然後給她拍照。搖搖晃晃的她,有時候會坐不穩,「咚!」的一聲倒在床上,我就再把她靠牆放好,就像玩娃娃一樣,只是,這個娃娃是活的!

 

她四個月大的時候,有一次我媽媽出門,泡好一瓶牛奶,叫我按時間餵她。沒想到妹妹食慾太好,不到十分鐘,一瓶奶就喝得精光。我覺得不過癮,於是又去裝了一瓶開水餵她。妹妹超厲害,一瓶開水又下了肚。於是,我第三次又裝了半瓶開水。這次,她搖頭躲奶嘴,不肯喝。我半哄半強迫,又給她餵了進去。餵完之後,吃得太飽的妹妹,就像隻蠶蟲一樣,睏鈍的睡著了。

 

結果,那次我媽回來,把妹妹一抱起來,妹妹就吐得她一身!至今,媽媽都不知道我曾經這樣「惡整」過妹妹!

 

可惜,妹妹不到一歲,媽媽和爸爸就決定搬回桃園龍潭,把我留在台北舅舅家讀書,因此,我和弟妹一星期只能見一次面。到了高中、大學,我以自己的朋友為重,漸漸的,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跟弟弟、妹妹也越來越疏遠了。

 

那一段時間,大概有十年左右吧!弟弟、妹妹都很怕我。因為我一被我爸媽拎回家,通常都沒有什麼好事,不是功課太差,就是教男朋友,跟爸媽吵翻了天,弄得全家心情很壞。而我對兩個小鬼也沒什麼耐性,覺得他們幼稚又吵鬧,看了讓人心煩。總之,我跟家裡的生活已經格格不入了。

 

直到妹妹十二歲,到台北念國中,因為她桌球選手的身分,被網羅進入桌球重點國中,念體育班,寒暑假經常到處征戰、甚至出國打球。而弟弟也在同一年考上附中。媽媽為了他們倆,重新搬回台北。那一年,我和阿宏開始交往,我跟家裡的關係也逐漸改善,於是每個星期,他陪我回內湖娘家去幫妹妹複習功課。妹妹國三時,突然決定不再打球,轉回普通班,隔年便考上北一女中。

 

我妹從小就跟我很不一樣。我很愛說話,個性外向;但她在家裡話一向不多。我從小外表就非常女性化,留長髮、愛漂亮、愛打扮,妹妹卻跟男生一樣,剪一個男生頭,從來不肯穿裙子。有一次,我們去故宮看展覽,她去女生廁所小便,還被歐巴桑趕來。我結婚時,為了我媽強迫她穿一件緊身洋裝,她整整鬧了一天脾氣!她念北一女時,很多女生暗戀她,搞得我媽有一陣子老擔心她是蕾絲邊,還偷看她的日記,跟我討論。

 

妹妹高三那年,媽媽罹患了癌症。在病床上,我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她很乖,去醫院時總窩在媽媽病床前念書,卻仍然一句話也不多說。媽媽有一次忍不住嘆著氣對我說:

「你們三個,妳妹個性最怪,我最不了解她。不知道她都在想些什麼?」

 

媽媽病逝後,妹妹拿回穿著裙子拍的高中畢業沙龍照,照片中的她充滿了少女的氣息,非常漂亮。我跟爸爸都很扼腕

「妳怎麼不早點拿出來?媽媽看了一定很開心。」

 

其實,媽媽的擔心是多餘的了。我妹雖然不多話,但是非常有想法。媽媽過世後,她跟我變得非常親近。因為自覺大學考得不好,因此她非常用功。在其他大學生「由你玩四年」時,她努力的讀書,因次還沒畢業就以優異的成績通過托福考試,並且拿到很好的學校成績,申請到常春藤名校、賓大的入學許可。

 

念大學時,她住學校附近,每個假日,幾乎都回我家。妹妹非常疼愛我的兩個寶貝,直到現在,青青心中最愛的家人排名,媽媽、爸爸之後,就是「阿姨」。念碩士時,她在美國待了兩年,我們常常通SKYPE,那兩年我去了美國兩次,每次都長達一個月以上,就是為了探望她。我們一起出遊,也分擔很多心情,回台後,有一陣子因為工作之便,她住在我家;後來,我跟爸爸一起買了附近的房子當鄰居,也方便我們隨時可以見到彼此。

 

在媽媽過世後,妹妹是我很重要的支柱。我們一起照顧爸爸、一起回憶媽媽。我常常暗地裡感謝老天,媽媽那時懷的幸好不是「弟弟」,而是「妹妹」。畢竟,異性的兄弟不比同性的姊妹,我們有比男生更多的話題,也有更多親密的互動。

 

我妹妹,是媽媽留下來給我,最好、最珍貴的禮物。

 

上個星期日(六月十九日),妹妹在高雄舉行婚宴。

 

週六中午,我帶著爸爸和繼母,拖著兩個小傢伙,浩浩蕩蕩的南下高雄,阿宏則從上海直飛小港機場,和我們會合。

 

妹妹的婚禮很簡單,她請了兩個星期的婚假,公證、蜜月、婚宴一氣呵成。她不喜歡繁文褥節,也不想多花冤枉錢辦婚禮,因此她沒有拍婚紗照、沒有穿白紗禮服,也沒有宴請家人以外的親友,一切簡簡單單。唯一花的錢,就是在高雄婚紗公司租了兩套晚禮服、化個新娘妝,她本來連禮服、化妝都不想要,最後還是在我力勸她要「顧及男方親友感受」下,才勉為其難答應的。

 

我們要下高雄的前兩晚,妹妹來跟我借鞋子、首飾配件。

聽到她沒租白紗禮服,我不禁唸了她一句:

「連結婚都不穿白紗啊!」

沒想到她豪邁的說:

「唉!中國人穿什麼白紗啊!要嘛也鳳冠霞披啊!」

我只好閉嘴。

「姊,我租的兩件晚禮服下擺很長,裡面可以穿球鞋嗎?

我聞言不禁大笑,幫她選了一雙白色包頭鞋。

 

週六傍晚,我們一行人去了打狗領事館、中山大學逛逛。但高雄實在太熱,陸客又多,到處人擠人,去了趟旗津,海鮮快炒店菜色平平,於是我們回到飯店休息。透過房間窗戶看愛河,倒是賞心悅目。

 

週日早上,我陪妹妹去梳妝。平常從來沒化過妝的她,第一次敷了粉、上了腮紅、口紅,捲起了長髮、戴上假睫毛,穿上及地的禮服,看起來女人味十足,修長而美麗。回到飯店,青青驚呼:

「哇!阿姨好漂亮喔!你這樣看起來好像我媽媽喔!」

我們輪流拍照,一直拍到中午,才退房去餐廳吃喜酒。

 

婚宴時,我在新娘房陪伴妹妹,好幾次我都忍不住熱淚盈眶。我倒不是捨不得妹妹出嫁,而是想到,媽媽如果可以看到小女兒新嫁娘的幸福樣子,不知道該有多麼開心。

 

眼看她從當年我懷中小小的嬰兒,到現在和新郎站在一起的一對璧人,我的小妹妹真的長大了。已經大到要結婚生子了。

 

婚禮,是人生的另一個開始。

妹妹,祝福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婚姻的漫長道路上,祝福妳有更多的耐心、更好的智慧,也享有更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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